我这辈子活得就像潭州城外的湘江水,表面上风风光光流了四十里,临了才发现是打了个死结。现在被关在衡山脚底下这个破院子里,听着檐角铁马叮当响,倒把前三十年的事都记清楚了。
记得八岁那年夏天,我蹲在王府西跨院的槐树底下看蚂蚁搬家。那会儿父王刚在潭州称了楚王,大哥跟着父王在前厅议事,二哥带着人在校场练箭,就我闲得慌。蚂蚁正排着队往树洞里钻呢,突然听见头顶上\"咔嚓\"一声,我抬头就看见父王最爱的青瓷茶碗碎在青砖地上,茶汤溅了我半身。
\"小畜生!\"父王的大嗓门震得我耳朵嗡嗡响。我这才看见大哥跪在碎瓷片中间,月白袍子下摆渗出血来。父王手里攥着马鞭,指着我大哥骂:\"老子打下来的江山,容不得你指手画脚!\"后来我才知道,大哥劝父王别给中原朝廷送那么多贡品,父王当场就掀了桌子。
那天晚上我溜到大哥房里送药膏,他趴在榻上冲我笑:\"广儿,记住哥哥今天的话,咱们楚地要长久,得学蜀中孟家。\"我闻着血腥味直犯恶心,胡乱点头。大哥摸着我的头叹气:\"父王太要强,早晚要出事。\"这话说了不到三年,父王就在宴席上喝多了酒,举着酒杯说要打到闽地去,结果当晚就中了风。
父王瘫在床上那年我十一岁,天天跟着二哥在灵官庙后山练剑。二哥的剑是父王亲传的\"断水十九式\",舞起来真像要把湘江劈成两截。有回我练得胳膊都抬不起来,二哥拿剑鞘敲我膝盖:\"广儿,记住咱们马家的规矩,谁剑快谁说话。\"他指着山下炊烟袅袅的潭州城:\"看见没?将来这城里几十万人都得听咱兄弟的。\"
父王咽气那天是长兴四年十月初七,我记得特别清楚,因为那天早上潭州城下了头场雪。大哥带着我们兄弟六个跪在灵堂,外头各州刺史的车马把王府三条街都堵严实了。我跪在最后头,听见二哥跟三哥咬耳朵:\"按父王遗命该是大哥继位,可他去年把朗州兵得罪光了...\"话没说完,外头突然传来马蹄声,朗州刺史马光惠带着两百亲兵闯进灵堂,甲叶子上的雪碴子簌簌往下掉。
大哥站起来的时候腿都在打颤:\"光惠叔这是何意?\"马光惠把佩刀往灵案上一拍:\"先王说过,楚地之主须得镇得住场子!\"满屋子刺史跟着点头,我看见大哥脸白得跟外头雪地似的。最后是二哥突然站起来:\"父王遗命在此!\"他从袖子里掏出张黄绢,我离得远没看清字,但见着马光惠看完绢布脸色变了三变,带着人呼啦啦全跪下了。
那天晚上大哥在父王灵前抱着我哭:\"广儿,二哥伪造遗诏啊...\"我闻着他身上酒气,吓得不敢说话。三个月后大哥\"暴病而亡\",二哥顺顺当当坐上了楚王位子。我十五岁生辰那天,二哥把我叫到书房,指着案上堆成小山的文书说:\"广儿,帮哥看着点军粮账本。\"我翻开最上头那本,看见辰州报上来饿死了三百多民夫,手抖得差点拿不住竹简。
就这么着,我在二哥手底下管了六年钱粮。二十一岁那年秋收,永州闹了蝗灾,我带着人去开官仓,看见灾民把观音土和着糠咽。回潭州路上经过衡山,老道给我算命说\"公子命里带煞,不争是福\",我啐了他一口。结果刚进城就听说二哥要打南汉,我冲进议事厅的时候,满屋子将军正吵得脸红脖子粗。
\"打南汉至少要十万石粮!\"我把账本摔在二哥案头,\"去年修水渠用了七万民夫,眼下春耕...\"二哥突然抓起砚台砸过来,墨汁泼了我半边身子。满屋子鸦雀无声,二哥盯着我一字一顿:\"马希广,记住你只是管账的。\"我抹了把脸上的墨,看见三哥在角落里冲我摇头。
那场仗打了八个月,二哥带着五万人打到韶州城下,被南汉象兵冲得七零八落。回潭州那天,我站在城楼上看见残兵败将像群蚂蚁似的往城门爬,二哥的金甲上全是泥。当天夜里,我在粮仓发现最后三仓稻米变成了砂石——管仓的参军早带着真粮食跑了。
建隆元年的冬天特别冷,潭州城里饿死了两千多人。大年三十晚上,二哥在王府摆宴,我掀了桌子:\"外头百姓都在啃树皮了!\"二哥醉醺醺地笑:\"广儿,你不懂...当王就得...\"话没说完,外头突然传来喊杀声。我们冲到前院时,看见三哥带着亲兵把大门撞开了,火把照得他脸上那道疤格外狰狞。
二哥被拖下王座的时候还在喊:\"老子是楚王!老子...\"三哥的刀比他的话快,血溅到我的靴面上还是温的。我被按在地上,听见三哥说:\"广儿,二哥糊涂,你帮哥管钱粮吧。\"我抬头看着王座上染血的虎皮,突然想起八岁那年摔碎的青瓷茶碗——原来我们马家人流的血,跟那天的茶汤一样,都是褐色的。
三哥的马靴踩着二哥的血往我这边挪的时候,我后槽牙咬得发酸。他蹲下来用带血的刀尖挑起我下巴,我闻见他身上有股熟悉的沉香味——去年端阳节他送我的香囊也是这个味儿。
\"广弟,听说你管钱粮是把好手?\"三哥的疤瘌眼在火光里一跳一跳的。我盯着他刀尖上将凝未凝的血珠子,喉咙里像塞了团湿棉花。那年我二十一,突然就明白了父王当年摔茶碗时大哥跪着的心情。
打那天起,我住进了潭州城东的别院。三哥派了八个亲兵日夜守着,说是保护,其实跟蹲大狱没两样。每天晌午有人抬两筐竹简来,晚上再来收走批好的文书。有天我在账本里夹了张字条问永州赈灾粮的事,第二天送饭的老头悄悄跟我说:\"永州饿死的人填了三个乱葬岗。\"
开春的时候,三哥突然召我去王府。正厅里乌泱泱跪着十几个县令,三哥歪在虎皮垫子上啃羊腿:\"广弟,听说你上个月省下三千石军粮?\"我后背唰地冒冷汗——那是我扣了朗州军的饷粮给衡山灾民熬粥了。
\"正要跟三哥禀报...\"我话没说完,三哥突然把羊骨头砸在县令们面前:\"都他妈学着点!这才是会过日子的!\"油汪汪的骨头滚到我跟前,三哥抹了把嘴:\"给你升个粮料使,明天去武安军大营报到。\"
武安军大营在潭州城南二十里,我带着二十车粮草刚进辕门,就被个黑脸将军拦下了。这人我认得,是当年跟二哥打南汉的旧部,姓徐,左脸上有道蜈蚣似的疤。\"马大人,\"他抱拳行礼,手指头捏得嘎嘣响,\"这月的粮少了四百石。\"
我还没开口,押车的亲兵头子呛声道:\"徐将军,现在粮料使是咱们三王爷亲封的...\"话没说完,徐仲突然拔刀架在那亲兵脖子上:\"老子问的是粮,不是人。\"我赶紧打圆场:\"徐将军,明日补上缺额。\"他收刀时刀背擦过我手背,冰凉。
第二天我亲自押粮去补缺,徐仲在粮仓门口堵我:\"马大人可知为何缺粮?\"我装傻摇头。他忽然压低嗓子:\"三王爷上月私运两千石粮去江陵卖高价。\"我手一抖,量斗里的麦子撒了满地。徐仲弯腰帮我捡,趁机往我袖子里塞了张帛书,上头歪歪扭扭写着\"武平军要反\"。
回城路上我浑身发冷。武平军驻在朗州,统帅正是当年闯灵堂的马光惠。亲兵头子突然问我:\"大人脸色怎的这般差?\"我顺嘴胡扯:\"许是染了风寒。\"他嘿嘿一笑:\"巧了,三王爷刚得了个治风寒的方子。\"我这才发现马车没往别院走,而是拐进了王府西角门。
三哥在书房泡脚,两个侍女正给他搓脚底板。\"广弟啊,\"他闭着眼哼哼,\"听说你跟徐仲处得不错?\"我两腿一软跪在洗脚水边上:\"三哥明鉴,今日补粮是循例...\"三哥突然踹翻木盆,洗脚水泼了我一身:\"武平军那个老不死的马光惠,给你递话了吧?\"
我趴在水渍里装傻:\"什么话?\"三哥湿漉漉的脚踩在我后颈上:\"广弟,你打小就不会撒谎。八岁那年偷吃父王的茯苓糕,嘴角渣子都没擦干净。\"他脚上突然用力,\"给你十天,把武安军的粮草减三成。\"
从王府出来,我中衣都湿透了。亲兵头子送我回别院时,我瞥见他腰带下露出半截刀柄——是南汉特有的弯刀。当夜我揣着徐仲给的帛书蹲在茅房,就着气窗透进的月光看了二十遍,最后把帛书撕碎了扔粪坑里。
第二天我去武安军大营,徐仲正在校场操练。三百兵丁在泥地里练突刺,吼声震得我耳朵疼。\"徐将军,从今日起粮草减供三成。\"我把令箭拍在案上。徐仲腮帮子上的疤抽了抽:\"马大人可知这意味着什么?\"我盯着他铠甲领口露出的旧伤:\"意味着将军该整顿吃空饷的了。\"
这话是赌命。徐仲突然大笑,震得帐篷顶上的灰簌簌往下掉:\"马希广,你比你两个哥哥强。\"他猛地扯开衣襟,胸口密密麻麻全是箭疤:\"武平军真要反,我徐仲第一个砍马光惠的脑袋!\"
那天之后,我白天在武安军大营挨骂,晚上回别院做假账。第七天夜里,送饭的老头突然多放了一碗醪糟。我舀到第三勺时,铜勺碰着个硬物——是半块虎符。
五更天,我摸黑蹲在茅房,就着月光看虎符上的\"武安\"二字。寅时三刻,西墙根传来三声鹧鸪叫。我踩着歪脖子枣树翻出去,墙外阴影里蹲着徐仲的亲兵:\"将军说,明日午时三刻。\"
建隆二年三月十七,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天。早上我刚到武安军大营,徐仲就把我拽进兵器库:\"马光惠昨夜动手了,三王爷带人去朗州平叛,现在潭州城里就剩五百守军。\"他往我手里塞了把剑:\"午时三刻,开城门。\"
我攥着剑柄的手直哆嗦:\"这是造反...\"徐仲突然扯开衣领,露出心口那道箭疤:\"你二哥当年把我扔在南汉象兵阵里,是你三哥补的这一箭。\"他把剑刃按在自己疤痕上:\"马希广,老子今天要么死在潭州城头,要么看着你坐进王府正厅!\"
午时的太阳白得晃眼。我带着二十个扮成粮贩的死士蹲在西市,看着日晷影子慢慢挪。突然听见城头鼓响,徐仲在城门楼上举火为号。我咬牙往前冲时,身后粮车底下哗啦啦抽出四十把横刀。
守城的参将是三哥小舅子,正搂着妓女在箭楼吃酒。我们冲上城墙时,他裤子还没提上。徐仲的人从外头撞开城门,武安军像黑水似的涌进来。我抓着鼓槌猛捶城鼓,震得虎口裂了口子。满城百姓都在喊\"楚王换人啦\",其实他们根本不知道换的是谁。
三天后三哥兵败的消息传来时,我正在王府库房对账。徐仲拎着血糊糊的包袱进来,往案上一抖,滚出个双目圆睁的人头——是马光惠。\"你三哥被这老东西砍了,尸首扔在朗州护城河里。\"徐仲用刀尖挑开账本,\"现在该你坐这个位置了。\"
我盯着三哥的人头,他眉骨上的疤还新鲜着。徐仲的刀架在我脖子上:\"马希广,老子能扶你上来,也能...\"我抓起案上的楚王印往地上一摔:\"那就再摔碎一次!\"玉印磕掉个角,徐仲的刀反而收了回去:\"成,有点马家子孙的尿性。\"
十月二十三我继位那天下着冻雨。礼官唱喏的时候,我摸着王座扶手上没擦干净的血迹,突然想起十五岁那年二哥让我看饿死民夫的竹简。徐仲带着武安军诸将跪在殿下,我数了数,盔甲缝里都在往下滴血水。
当晚我在父王灵位前跪到三更天。供桌上的长明灯爆了个灯花,我抬头看见梁上悬着的父王佩剑,突然明白当年大哥说\"学蜀中孟家\"是什么意思——人家孟昶好歹撑了三十多年,我们马家兄弟十年就换了三个楚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