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常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\"老四,楚地交给你了\",他手背上的青筋硌得我掌心发疼。那年我三十三岁,跪在床前看着这个把二十州百姓扛在肩头四十年的男人,喉咙里像塞了团浸了桐油的麻绳。他大概没想到,我这条命能活过三个兄长,最后接他衣钵的竟是当年光着脚在潭州城头逮麻雀的野小子。
生在开平元年(907年)的潭州城,我是马家老四。父亲马殷那时刚被朱温封为楚王,王府后院挤满了各地献来的美人。我娘是武安军节度使府上的洗衣妇,有天夜里被醉醺醺的父亲拽进马厩,十个月后我在草料堆里落了地。这事在王府传得比战报还快,三哥马希范冲进后院时,我正趴在娘亲背上啃生红薯。他抬脚踹翻洗衣盆,泥水溅在娘新浆的粗布裙上:\"贱婢生的杂种也配姓马?\"
这话我记了二十年。
七岁那年冬天,娘在结冰的湘江边洗衣失足。我在岸边哭哑了嗓子,手伸进刺骨的水里捞了三天,最后只拽上来半截发带。父亲把我拎回王府那天,我赤脚踩在青砖地上,脚底板冻得发紫。大哥马希振扔给我双旧靴子,鞋帮裂着口,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。我把靴子甩在他脸上,转身就跑,后脑勺挨了管事一竹板,血顺着脖子流进衣领。
那是我第一次见血,但不是最后一次。
十二岁跟着父亲巡视辰州,叛军夜袭大营。我被亲兵塞进粮车夹层,透过缝隙看见火把映着刀刃,有个穿皮甲的少年被长枪捅穿肚腹,肠子流出来挂在马鞍上。父亲提刀砍翻两人,血点子溅在我脸上还带着热气。天亮后清点尸体,我发现那少年是半年前给我送过麦芽糖的伙头兵。那天我蹲在营帐后头吐了半日,晚上却多吃了两碗饭——得活着,活着才能把那些瞪着眼睛死的人记清楚。
十五岁生辰那天,二哥马希声在宴席上当众笑我:\"听说四弟最近在读《孙子兵法》?洗衣妇的儿子识得字么?\"满堂哄笑中,我抓起酒壶砸过去。青铜壶擦着他耳畔飞过,在描金屏风上撞出个凹坑。父亲罚我在祠堂跪了三天,第四天清晨却把我叫到书房,指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军报说:\"把这些誊抄三遍。\"
我知道这是机会。抄到第七日,发现永州呈报的粮草数目比实际少了三成。父亲盯着我递上的账册看了半炷香,突然大笑:\"老四眼睛毒。\"那年秋天,我跟着户曹参军去衡州查账,回程路上遭遇山匪。箭矢擦着脸飞过时,我夺过护卫的腰刀劈断车辕,驾着半截马车冲出包围。回城后父亲拍着我肩膀说:\"像老子的种。\"三哥在廊柱后阴着脸,指甲在漆木上抠出个月牙印。
二十岁那年,大哥醉酒坠马身亡。灵堂里白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,我跪在蒲团上烧纸钱,火盆里突然爆出个火星子。三哥的孝衣下摆燎出个黑窟窿,他抬脚就要踹我,被我攥住脚踝掀翻在地。我们俩在灵柩前扭打,直到父亲提着马鞭进来,一人抽了二十鞭。那天夜里,我趴在榻上让侍从涂药,听见窗外传来三哥跟人嘀咕:\"早晚弄死这杂种。\"
长兴元年(930年),父亲病重。三哥马希范监国,把我打发到郴州修水渠。当地豪强周氏带着三百家丁拦在官道上,说修渠要毁他家祖坟。我骑在马上看他们举着锄头镰刀,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的血与火。下马走到周老头跟前,我指着自己胸口说:\"往这儿砍,砍死了水渠照修。砍不死,明天就让你全家老小在渠里泡着。\"老头手里的柴刀当啷落地,第二天周家主动让出三十亩良田。
回潭州复命那天,父亲靠在病榻上咳着血笑:\"你小子...咳咳...比你三哥狠...\"话没说完又吐了口血痰。我跪在榻前替他擦嘴,发现他中衣领口磨破了边——这个掌控二十州的男人,内衣还是娘在世时浆洗的那件旧衫。
天成二年(927年)冬月二十三,父亲咽气前突然睁眼,枯枝似的手抓住我腕子:\"老四...楚地...\"话没说完就断了气,三哥冲进来时,我正把父亲的手往他怀里塞。他像被烙铁烫了似的往后躲,我就势握住父亲冰凉的手,听见自己说:\"三哥节哀,国不可一日无君。\"
那夜我在灵堂守到三更,听见外头传来甲胄碰撞声。推开门,月光下站着郴州带回来的三百死士,领头的周老头孙子举着火把:\"四公子,该清账了。\"我转身看了眼棺椁,父亲脸上盖着的黄纸被风吹起一角,露出泛青的嘴角,仿佛在笑。
三哥的丧礼办得潦草,青灰棺材停在正殿才半日,外头就飘起了雪粒子。我裹着狐裘坐在王座上,看阶下跪着的文武百官冻得嘴唇发紫。有个老臣颤巍巍说要守孝三年,我端起茶盏泼在他脸上:\"您这把年纪,活不活得到三年后都难说。\"热茶顺着他的白胡子往下滴,在青石板上凝成冰溜子。
掌权头半年,我把三哥留下的旧部筛了三遍。潭州城头的旗子换了七茬,菜市口的青石板总泛着暗红。有天巡城经过西市,看见个卖炊饼的老汉在教孙子写字,黄泥地上歪歪扭扭画着\"马\"字。我甩鞭子抽散那个字,扔给他一吊钱:\"姓马的不是什么好东西,教你娃写点别的。\"
长兴二年开春,五弟马希广从朗州送来二十车柑橘。掀开箩筐,金灿灿的果子堆里埋着把淬毒的匕首。我拎着匕首去他府上做客,当着他新纳的小妾面削柑橘皮。薄如蝉翼的果皮连着刀刃上的毒,一片片落进银碗里。\"五弟这橘子甜得发苦\",我把毒橘子塞进他嘴里,看着他喉结滚动三下,突然伸手掐住他脖子往外抠。当晚朗州传来急报,说五公子吃鱼脍噎死了。
兄弟们开始接二连三地死。六弟马希萼在澧州练兵时坠入冰窟,捞上来时怀里揣着我送他的和田玉佩;七弟马希崇在岳州喝花酒,被发狂的胡姬咬断喉管;到八弟马希知吞金自尽那日,我正给十弟马希瞻的遗孤喂糖糕。孩子舔着手指冲我笑,我拿绢帕擦他嘴角:\"你爹不该在战报里掺沙子。\"
宫里新修的九龙殿落成那夜,我搂着闽国送来的舞姬喝酒。她腕子上的金铃铛响得人心烦,我摘下来扔进炭盆,看着金水裹着火舌往下淌。\"王上不喜铃音?\"美人声音打着颤。我扯开她衣襟咬在雪白肩头:\"孤就爱听人骨头响。\"
天福四年(939),溪州蛮叛。彭士愁那老匹夫带着三万藤甲兵冲进辰州时,我正让画工在九龙殿画壁画。战报撕碎了半幅《瑶池宴饮图》,我踩着锦墩大笑:\"好!正愁没地方试新铸的陌刀!\"亲征那天特意换上先王的旧铠甲,勒马时牛皮束带\"啪\"地崩断——这才发觉自己腰围比父亲当年粗了两寸。
在溪州山谷困了十八天,头顶的鹰都被蛮子射光了。最后那夜,亲兵队长割了自己大腿肉煮汤,我嚼着腥膻的肉丝问:\"你说人肉什么滋味?\"他握刀的手抖得厉害,我突然想起十五岁那个吐得昏天黑地的下午。黎明时分援军冲破包围,我看见彭士愁的白胡子沾着血,跪在泥里喊我\"爷爷\"。我解了玉带扣扔他脸上:\"叫祖宗。\"
凯旋那日,潭州城百姓跪了三十里。有个瞎眼老妇混在人群里摸我的马镫,侍卫刚要拔刀,我摆手让她近前。她枯树皮似的手攥住我脚踝:\"王上,我儿在溪州战死了吗?\"我俯身在她耳边说:\"死了,被蛮子砍成八段喂了野狗。\"老妇浑身发抖瘫在地上,我扬鞭大笑,笑声惊飞了城楼上一群灰鸽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