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时候我还没学会怎么藏住眼神里的不甘心,总觉得世上所有东西都该是我的。后来才明白,有些东西就算攥出血也攥不住,就像攥了把沙子。
我叫马希声,生在唐昭宗光化二年。那会儿长安城里皇帝都换了三茬,父亲马殷还在孙儒手底下当个先锋将。我娘是父亲最宠的侍妾,生我的时候难产,接生婆说孩子头太大卡住了,父亲抄起刀就要往屋里冲,被亲兵死死抱住。后来他跟我说,那夜他对着月亮发了毒誓,只要我娘俩能活下来,他这辈子再不要别的儿子。
我生下来八斤二两,额头上有块铜钱大的红胎记。满月那天父亲打了胜仗,抱着我骑马绕营三圈,马鞍上还挂着两颗敌将的脑袋。三岁那年,父亲在湖南站稳脚跟,把我扛在肩头看他们宰牛祭旗。牛血溅了我一脸,我舔了舔说咸,父亲笑得差点把我摔下来。
七岁开蒙那天出了件大事。先生教我写\"楚\"字,我刚描完最后一横,外头突然冲进个血人。那人跪在地上喊:\"潭州反了!\"父亲一巴掌拍裂了案几,碎木渣子扎进我手心,现在还有道疤。那是我第一次见父亲杀人,他拎着剑出去时还摸了摸我的头,回来时剑鞘滴着黑血,身后亲兵捧着五个木匣子。
十二岁跟着父亲巡营,正撞上军粮被劫。父亲让我坐主帅位,自己蹲在旁边啃胡饼。那是我头回断案子,跪在"斩几个?\"我愣了下,他掰着指头算:\"丢了两千石,按军法该斩三族。\"我闻着血腥味犯恶心,硬撑着说:\"斩首犯事者,余者鞭三十。\"父亲咧着嘴笑,当晚就让我搬进节度使府东厢房。
十五岁生辰那天,父亲把武安军节度副使的印信拍在我面前。银印棱角划破绸布,我盯着那道裂口发呆。长史劝谏说自古立嫡以长,父亲当场摔了茶盏:\"老子的刀把子就是规矩!\"后来我才知道,大哥那天在城外佛寺跪了一夜。
真正掌权是从十七岁开始的。父亲那年中风,右手总止不住抖。他让我坐堂听政,自己躲在屏风后头咳嗽。有天处理盐税案子,我说要加三成军饷,屏风后面传来茶碗砸地的声音。下朝后父亲揪着我衣领骂:\"你当那些老东西是吃素的?\"第二天我亲自带兵抄了张家,十七颗人头挂在城门口,盐商们晌午就把银子抬进了库房。
二十岁那年和吴越打仗,我带着三千轻骑截粮道。那是个雪夜,马蹄子裹着麻布,离敌营二里地都能听见他们在划拳。我们冲进去时火头军正在炖羊肉,我一刀砍翻汤锅,滚水泼在雪地上滋滋响。回来时父亲站在城楼上,等我走近了才说:\"把甲卸了,血结冰硌骨头。\"
二十五岁开始替父亲批阅奏章。有回看到朗州请拨修堤的折子,我朱笔批了\"天要下雨娘要嫁人\"。第二天父亲拄着拐杖来找我,指着折子问:\"知道老子当年怎么治水患不?\"我摇头,他笑得咳嗽:\"把哭得最大声的那个扔河里,其他人自会想办法。\"
最要命的是二十八岁那场瘟疫。潭州城里天天往外抬尸首,我在城隍庙前架起大锅煮药,烟熏得睁不开眼。有个老道士说要用童男童女祭天,我把他捆了扔进药锅里。那天半夜父亲把我叫去,烛火照着他塌下去的半边脸:\"你这狠劲像我,可太像了...\"
三十岁整生日那天,父亲咽气了。我握着他冰凉的手坐了两个时辰,直到掌书记来催登基大典。起身时发现中衣后背全被冷汗浸透了,像背着块冰。灵堂外头跪着黑压压一片人,我抬头看天,有只老鸹在旗杆上打转。突然想起七岁那年,父亲教我射箭时说:\"箭要往高处瞄,掉下来也能扎着东西。\"
灵堂外头跪着黑压冰碴子似的白麻布,我抬脚踩过门槛,听见膝盖压着青砖咯吱响。登基大典定在五日后,可当天夜里就出了岔子。三弟带着两百亲兵围了宫门,说父亲临终前改过口谕。我坐在龙椅上啃烧鹅腿,油顺着指缝滴在黄袍上:“让他进来,带刀的剁手,穿甲的扒皮。”
那是我第一次杀兄弟。三弟被扒得只剩中衣拖进来时,我正舀第二碗鱼羹。他梗着脖子骂我篡位,我舀了勺滚汤浇在他脚背上。惨叫声里,我把先王印玺往地上一摔,青铜磕掉个角,蹦到老三眼皮底下。“捡起来,”我拿丝帕擦嘴,“捡了就能活。”
老三最后是撞柱死的,脑浆子溅在盘龙柱上。我让人拿抹布擦了三天,后来每次上朝都闻见腥味。开春祭祀那日,六弟在太庙前拦驾,举着本破账簿要查军饷。我解了玉带砸他脸上,翡翠珠子滚进砖缝里。“去捡,”我踩着他后背说,“捡满一百颗,少一颗剁你儿子一根手指头。”
当皇帝头半年,我瘦了二十斤。夜里总梦见父亲杵在床头咳嗽,痰盂里泛着血沫子。有天批折子到三更,突然听见屏风后头有动静。我抄起砚台砸过去,墨汁泼在墙上像个人形。侍卫冲进来时,我正蹲在地上捡碎瓷片,手指头割得见骨。
老臣们开始叫我“活阎王”。八月十五宴请节度使,我把劝酒的刘御史绑在殿前喂蚊子。那老头骂我暴虐无道,我让太医给他灌参汤吊命。等到第七天,他求我赐条白绫,我偏让人给他喂糖水。“您不是说本王无道么?”我蹲在笼子前剔牙,“让您老亲眼看着,这道能走到哪儿。”
真正让我睡不着的,是北边来的军报。荆南高家连着吞了三座城,探子说他们在造楼船。我在沙盘前站了一宿,第二天早朝把兵部尚书踹下台阶。“二十年前父亲用竹筏都能过江,现在给你们铁甲舰还打不过木壳子?”我把虎符拍在龙案上,震裂了和田玉镇纸。
腊月里御驾亲征,走到岳州染了风寒。咳得厉害时,我把发热的额头贴在马鞍上降温。先锋营夜袭那晚,我躺在营帐里灌姜汤,听见外头喊杀声像滚水浇雪地。突然有个小兵冲进来报信,说缴了高家军的帅旗。我赤脚跑出去看,雪地里那面破旗冻得梆硬,旗杆上还粘着半只耳朵。
回朝后我迷上炼丹,其实是想治头痛。有个终南山道士说要用七岁男童的眉心血,我把他塞进丹炉当柴烧。有天试新炼的金丹,浑身发烫跳进太液池,差点溺死在荷花缸里。醒来时看见掌印太监在哭,我说你嚎丧呢,他说陛下三天没睁眼了。
三十三岁生辰那日,南汉送来二十车荔枝。我赏给禁军当球踢,果肉踩得满地红泥。夜里梦见父亲在剥莲子,他指甲缝里都是泥:“你当这是打铁?锤子砸狠了要断柄。”我惊醒时打翻烛台,烧了半幅西域进贡的羊毛毯。
最要命的是开始掉头发。有天晨起梳头,铜镜里看见头顶白了一块。我砸了镜子杀太监,后来改成让宫女跪着捧铜盆。御医说是劳神过度,我让他喝了三年黄连汤。有次咳出血丝,偷偷抹在帕子上,结果被浣衣局的老嬷嬷发现,我赏她黄金百两,第二天她就投了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