方湛瞧着对方面色不善，知道张子捷正在气头上，于是率先诚恳的表态：“非常抱歉，这件事错在我妈，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。”

张子捷在医院工作这么些年，什么委屈没受过，其实何林惠这个段位并不算什么。只是因为她身份特殊，是他老同学的妈，这让他不由得又想起方湛这个人，心里就更加火大，他甚至有一瞬间的念头：这母子俩是不是专程来给他单调乏味的工作和生活添堵的。

他端起旁边的咖啡一口气灌了下去，有点烫，缓了好半天才开口起了个无关紧要的话头：“那间病房在你们住进来的前一天就空了出来，可是外面那些家长，他们宁可让孩子睡在走廊也不肯搬进去，你知道为什么吗？”

方湛当然知道为什么，但他没说话，方大律师向来手里握着好几个案子，时间紧、任务重，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。换了平时，谁要是拉着他扯这些乱七八糟的闲篇，他早就把人训回去了。

可今天，站在他跟前用这种略带说教的语气和他说话的人是张子捷，他竟然丝毫没有感觉被冒犯，反而还能真情实感的体会到对方的悲悯之心。

张子捷想说走廊上那些孩子，他们好多从偏远地区赶过来，为了等一个床位需要提前一两个月预约，病却不是普通感冒发烧那么简单。长时间的住院治疗以及高额的手术费用，让家长们必须精打细算，把全家人好不容易凑来的每一分救命钱都花在刀刃上。更有甚者，他们根本等不到孩子痊愈的那天就不得不因为经济拮据提前出院。

可那些离开医院的孩子们，回家之后会发生什么，作为医生，他根本无从得知。他能做的只是在家长坚持要求出院时让他们签下知情同意书，以此保护自己。

而方湛他们家孩子，住着980一天的单人病房，请着500一天的高级护工，孩子病情稳定，恢复得也很好。张子捷真的没有太多时间和精力放在陪家长扯皮这件事情上，在这个地方有太多太多孩子比方书棋更需要他。

可他忽然什么也不想说了，人间疾苦每天都鲜活的摆在眼前，而他张子捷也只不过是个旁观者，他凭什么要求戴着十几万的腕表、穿着几万一套西服的方湛去设身处地感受别人的处境，珍惜自己所拥有的医疗资源。

“方书棋的资料我会转给王医生，以后有什么问题，你们和她联系。”

“不，”方湛果断拒绝了他这个换医生的提议，“我不同意。”

他言简意赅，不同意就是不给张子捷再说点什么的余地。两个人站在张子捷的办公桌前对峙，好半天，方湛突然抽了张纸巾递过去：“拿着。”

张子捷没接，不知道他这又是想干嘛。那人却忽然靠过来低声说了句：“咖啡喝得太急了，要我帮你擦掉么？”

“张医生，”徐梦航人未到，声先至，“28床那个孩子三项常规检查都不太好，你要过去看……一下吗？”

早上刚经过了主任大查房，除了出门诊的医生，其他人都在病房忙碌。张子捷特意挑了这个没人的时候把方湛叫来办公室，徐梦航冒然闯入，正看到大一号的方湛低头罩在张子捷耳边说话，说实在的，画面有点惊悚，大小伙子被吓得呆立当场。

张子捷飞快的从方湛手上把纸巾抽走，一边快步往门外走，一边胡乱在自己嘴边抹了抹。

“……”徐梦航躲闪不及，差点被冲出去的张子捷撞翻在地，揉着肩膀，脸上的表情更加惊恐，“怎么还脸红了？”

张子捷是脸红了，他把这归结为情绪激动时头面部毛细血管扩张，手里的纸巾捏成了团，路过垃圾桶的时候毫不犹豫的丢了进去。

就在刚才，他从方湛手里抽过那张纸的时候，他注意到，对方右手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，没了。

一个在法庭上洞若观火，心细如发，抓住对方一点破绽就能打的人毫无翻身之力的知名律师，怎么可能发现不了上一次张子捷在注意到他手上戒指之后，那么明显的情绪变化。

他带着那个东西，本是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，比如他们律所主任三天两头就要给他介绍对象什么的。没想到，这东西还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收获。

张子捷那么大反应是在乎他手上那枚戒指么？当然不是，张子捷是在乎他这个人，他生气的原因也不全是因为自己当年不告而别，也因为再见之时自己已经结婚生子。

这个发现让方湛暗自高兴了好几天，虽然因为工作繁忙，他在医院呆的时间很少，且并没能遇上张子捷。但在他为数不多的那些空闲时间里，脑子里浮现的几乎都是张子捷那张脸和笑起来弯成月牙形的眼睛。

28床是个张子捷跟了有两年的重型A型血友病患者，每年都要来他们这儿报到几次。男孩儿今年已经14岁了，但因为长期发育不良，身材矮小，骨瘦如柴，看上去就像个七八岁的孩子。

张子捷翻了翻化验单，孩子的凝血功能特别差，膝关节、踝关节和髋关节等主要承重部位在小时候反复出血导致关节突出、畸形，骨质酥松及肌肉萎缩。一年前，孩子下肢瘫痪，再也没法站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