或许别人没看见,站在鬼君位列第一的方绍明显看见魏迟的脸色立马变得阴沉无比,他的眼睛更是冷淡得如同寒冰一样划过方绍的脸庞。
但方绍仍然站定,没有说话,姿态端正地和上面的魏迟对峙。
只是在那一瞬间,魏迟一转头,继续道:“当然是念及信良鬼君表现良好,听说不久之后更是能度过往生,再度轮回,本尊考虑到你与阳界接触颇深,想必没什么困难,倒是苍珩鬼君在阳界逍遥度日,完全不将地界条规和制度放在眼里,本尊将好好惩罚他一下。怎么,你还有什么异议吗?”
方绍听完他的话后,顿时大彻大悟。
他深深地躬了躬身,咬牙道:“臣无异议。”
之后什么话进了他耳朵,什么话出了他耳朵,他几乎全都忘记了,然后便失魂落魄地回了自己的寝殿。
戚牙已经在自己的寝殿里闲置了半个月了,小鬼侍来回通报着最近的事情,全凭他一人,戚牙才知道最近发生了些什么事。
但是这一日小鬼侍突然有些勉为其难,话也说不出口了,问他也吞吞吐吐的,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。
戚牙觉得追问也无趣,便拿出了那个自己手工制作的木埙来,靠在窗户边吹上一吹,偶尔想起在人间发生的事情,仿佛喝醉了坠入梦中,也算是无聊地打发时间罢。
一双手抚了上来,像极了从前霍原握着他的手腕,说着些有一搭没一搭调情的话。
戚牙恍然睁眼,看见近在咫尺的魏迟的脸。
他怔了一下,然后往后退了一下。
魏迟像是感受到了他的躲避,刚开始的温柔也冲淡了很多,他将手放下,道:“什么时候学会的吹埙?”
戚牙道:“从前闲的无聊,打发时间罢了。”
魏迟不多说什么,绕到他的身后,说道:“这几天来你也挺累的,我已经将你去人间的差事托付给方绍了,也算是让你好好休息休息,嗯?你应该很开心吧,你不是一直说想要好好休息一下吗?现在你终于能喘口气了。”
戚牙一下子就停住吹埙的手了,他将手放下,紧紧抓着那埙。
魏迟还高兴地绕着戚牙的头发,然后听到戚牙突然开口:“魏迟,你这样让我喘不了气,反而更压抑了。”
魏迟的双手轻轻放在了戚牙的肩膀上,仿佛下一刻就能掐住他的脖颈。
“为什么?你不是最想要自由了么。”魏迟淡淡地说道。
戚牙道:“自由任何人都给不了,只有自己能给。”
魏迟一甩袖子,道:“那你自己争取去好了,我是鬼帝,我想让你做什么,你难道还有唯逆我的时候?”魏迟轻松的眼睛下面全是躁乱和不耐,“我知道你很想出去,但是你身为阴界之鬼,就不该沾染太多阳气,阴阳本就相克,万一你身体受了损伤,以后度过往生轮回…”
说到这,魏迟蓦地睁大了眼睛,整个身形都僵住了。
气氛也陡然变得浓重起来。
“魏迟,你知道我可以轮回,为什么从来不对我说。”
戚牙阴沉沉地看着他。
魏迟的身形顿了一下,又支撑不住的塌陷下去。
他笑道:“我还以为在这儿待久了,你就真的认为自己是个安分守己的鬼了。”魏迟慢慢地转过身来,眼睛通红道,“原来还是跟方绍一样,永远存着轮回的到来的希望,转世为人,然后就彻底放弃我了吧。”
这从头到尾就是个无可奈何就无法逃避的事实吧,不用两个人戳破,这务必是将要发生的事情。
一个人走,一个人停留。
鬼渊来的人,只能在地界度过漫长和永恒的灰暗岁月。
“上一任鬼帝临走前将你托付于我,你明明知道我不可能先你而去,你为什么还会说出这样的话?纵然人间胜天,我又何时说出弃你而去的话?”
魏迟被逼无奈,叫道:“但你想去不是么!你想到那,你想离我而去!什么十方鬼君,二界统管,你其实根本就不在意这些吧?是不是想着哪一天上去了,就是自己最开心最快活的事了!”
戚牙疲惫地望着他,道:“阴间数千数万年,地上不过百年,每个人都要去人世走一遭。人就是为了生而存在的,再入轮回,说白了,我们只是让人睡着了,他们醒了,就要继续开始轮回。这是人界托付给我们的责任,你现在说这些话,有担当起鬼帝的责任吗!”
戚牙最后一句话冲动地吼了出来,然后瞪着魏迟不发声。
魏迟也瞪着他,然后一阵恍惚,像是被戚牙给捶醒了,他笑了一下:“对,是我糊涂了。”
他的眼睛发着光,但那些光却是灰暗的,他道:“你如果想去,你就去吧。”
似乎是真的喊累了,也不想再争执下去了,戚牙的一句话点醒了他,他差点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,是统管地界的鬼帝,再看看他这些日子在办的事情,不让戚牙上殿,甚至剥夺他的权力,威胁方绍,还对数千年同甘共苦的朋友做出那样卑鄙的事。他好像一瞬间就慌了头脑一样。
“只是这次,间隔不要太久。”魏迟侧脸望着他,皱眉道,“你知道我会如何的。”
戚牙松了一口气,不再说话。
是夜,他想起了人间的月亮,或圆或缺,但总归是美丽的,泛着淡淡的、柔和的光,还有无数数不清的星星点点做着点缀,月亮像金黄的琥珀,又像美人的瞳孔。
他在望月楼买了几瓶酒,飘到了屋檐上,静静地看着空洞的天空,终于知道为何那么多闲来赋诗之人能挥洒出那样的好诗词了,这得有多少感慨应运而生啊!
近处,戚牙听见一声声响,很清脆,哐当一声。
他一扭头,看见一黑色身影躺卧在屋檐上,十分的醉态,偶尔双手一挥,把酒临风,真把自己当成尘世的戏子了。
他一笑,然后慢悠悠地飘了过去,直到飘到那鬼跟前,看清了这人后,心道果然。
然后他便缩成一团,拟了声说道:“信良鬼君,这里太冷了,别感染了风寒!”
方绍醉态地哼笑一声,也没看见他,就想是哪里来的小鬼罢了,道:“小爷不怕冷,冷不死,病了我就能休假了!”
戚牙又说:“大人有什么烦心事吗?”
方绍默了一会儿,突然大吼一句:“有,有好多!”
然后便小声嘟囔道:“个狗娘养的玩意儿,死要面子活受罪,没皮还瞎掰扯,上不了台面就知道以大欺小,窝囊鬼…废柴…没用的东西…”
戚牙咳了一声,想不到这家伙,嘴上什么不说,怨念全堵嗓子眼了,现在说出来一发不可收拾,倒是让他捏得一把爽。
戚牙微笑:“鬼君您是在说谁呢?”
方绍红着脸道:“爱谁谁!我说了就不怕遭人说闲话!你也不必拿这个套我!我想说谁就说谁,我他娘的自己骂自己我都乐意!”
戚牙冷哼了一声,想不到这鬼虽然醉晕了,然而还是保留着一些理智的,说出的话关键部位地没有秃噜出来,戚牙顿时有些佩服他。
“那我就当你自己骂自己了。”
方绍喝着酒,打着嗝,突然发现这声音有些不太对劲,这小鬼欠揍的声音怎么就那么熟悉呀?
怪不得刚刚对着他撒泼了。
方绍眯着眼睛撑着脖子想转过脸去看一眼。
然后看见对面坐着谁时,顿时僵化了。
戚牙的整个鬼影变成了人形,方绍看清楚了他身体上的每个部位,甚至能感受到他是热乎乎的。
方绍一翻身,趔趄了一下,差点滚下去。
“你…你…我…我刚刚说过什么了?”方绍决定还是先保自己。
戚牙无所谓地喝了一口酒,道:“你刚刚骂自己来着。”
他哼笑了一声,“听着还骂得挺爽快,你是跟自己有多大仇恨啊?”
方绍琢磨了一阵,想道这是为他圆谎呢。
想起来刚刚自己失态又疯狂的举动,不由得尴尬而生,借着醉意才挡得住自己真红了的脸。
他平静下来后,看着坐在自己左面的戚牙风轻云淡地喝着酒,刚刚还心平气和地跟他聊着天,突然觉得疑惑起来。
“你…心情这么好?”方绍问道。
戚牙喝了一口酒,笑道:“好也是过,不好也是过,为何我还要难为自己,非要天天愁着张脸呢?”
方绍觉得戚牙这么一说,好像真能说通。
于是便放松了姿态,又躺在屋檐上,叹道:“你倒是乐的逍遥自在,我在这里借酒消愁……啊!头真疼!”说罢抚了抚自己的太阳穴。
方绍揉了会儿头,看着远方没月亮没星星的天,没来由地说了句:“戚牙,要不你逃走吧。”
戚牙转头看他。
“逃的越远越好,即使不是个人,但好歹也有生活的资本吧?”
戚牙听完觉得这句话越想越微妙。
方绍皱了皱眉,道:“我能看出来……也不知道为何,可能…有些人天生就不应该这样吧。”
戚牙道:“你是说我吗?”
方绍点点头,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,继续道:“看你这人品,想必前世也犯不上什么大罪,更别说在这地下待上千年了。与其说你担当鬼君管理地界接受审问,倒不如是另一种忍受煎熬的活法,鬼君?嘁,谁稀罕!唉…”说罢他看着天,迷茫起来,过了一会儿,竟开始吟诗起来了,“少年不识愁滋味,爱上层楼,爱上层楼,为赋新词强说愁……而今识尽愁滋味,欲说还休,欲说还休……却道,天凉好个秋。”
他说完,笑了一下,迎着黑漆漆的天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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唔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