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兴二年冬至,我带着三百亲兵围了紫宸殿。薛文杰举着火把冲在前头,火光里我看见三弟的波斯刀砍进木门。我爹的咳嗽声从帷帐后传来,比秋后的知了还孱弱。我握着剑挑开帐子,他瞪我的眼神跟当年我烧了朝服时一模一样。那夜我坐在龙椅上等天亮,发现扶手上的龙鳞硌手——原来当皇帝不如骑马痛快。
登基头件事是清洗建州军,我二叔的人头挂在西市口那天,血水顺着旗杆流到薛文杰的新官靴上。他弯腰擦鞋时跟我说:\"陛下该立皇后了。\"我摔了镇纸骂他多嘴,碎玉崩到李春燕刚插好的梅花瓶里。她蹲下身捡碎片,后颈露出块红痕,是我昨儿啃的。
天成元年闹兵变,建州残部勾结吴越国打到了福州城下。我在城墙上看薛文杰带兵冲杀,他头盔上的红缨被火箭燎着了。那夜庆功宴上他递给我个锦盒,里头是我三弟的玉佩,沾着泥和血。我赏他杯西域葡萄酒,他喝得太急,酒液顺着下巴流进锁子甲。
李春燕怀胎七月时,我娘往她宫里送了十二个稳婆。有回半夜我被哭声惊醒,发现她攥着把剪刀缩在床角。她说梦见孩子被野猪叼走了,我摸着她的肚子,里头的小东西正踢我手心。那力道让我想起当年西郊猎场,箭矢穿透野猪咽喉时的震颤。
孩子满月那日,我在朝堂上杀了谏议大夫。那老头非说天狗食日是不祥之兆,我让侍卫把他脑袋挂上崇元门。血滴在丹墀上像串红珊瑚,薛文杰带头山呼万岁,我瞧见他新蓄的胡子沾了点血沫子。退朝后我去看李春燕,她正哼着童谣哄孩子,发间别着我送的玉搔头,跟当年那根木簪一样歪歪斜斜。
闽江发大水那年,我带着群臣去祭天。青烟刚升起来,岸边棚户区塌了半边,灾民哭喊声压过了钟鼓乐。我摔了祭器要斩礼部尚书,薛文杰扑上来抱住我大腿:\"陛下,臣愿捐三年俸禄赈灾。\"回宫路上看见流民在刨树皮,我轿帘上的流苏穗子被拽走了半边。
天成三年春,我在御花园掐死了李春燕养的画眉。那鸟儿总在半夜啼叫,吵得我头疼。她抱着鸟笼哭了两天,后来我发现妆奁最底层压着个褪色的荷包,上头并蒂莲的线头都散了。那晚我在她宫里待到三更,临走前看见她往香炉里撒茉莉花,跟十年前在凤藻宫时一个样。
薛文杰开始往宫里送道士,说是什么青城山来的仙人。那老道让我用晨露炼丹,我半夜蹲在荷塘边接水珠,冻得直打喷嚏。李春燕给我披斗篷时叹了口气,这声气儿跟当年在浣衣局时一模一样。丹炉炸了那天,我踹翻香案骂薛文杰是蠢货,他跪在碎瓷片上笑:\"陛下,该换批新炉子了。\"
七月初七乞巧节,我在城楼上看见百姓放河灯。薛文杰说这都是歌颂太平盛世的,可我瞧见有盏灯上画着饿殍。禁军统领要去抓人,我摆摆手说罢了,转头问薛文杰泉州港今年的税银。他报的数比去年少了三成,我捏碎了个核桃,壳子扎进掌心也没觉出疼。
天成四年秋老虎正凶,我在崇元殿批折子,薛文杰的侄子强占民田的状纸堆了半尺高。朱笔悬了半天,墨点子洇透了\"斩立决\"三个字。薛文杰掀帘子进来带进股热风,他新熏的苏合香呛得我太阳穴直跳。\"陛下,泉州港的银子该换批账本了。\"他指甲敲着青玉镇纸,我盯着他指节上的翡翠扳指,突然想起二十岁那年他扔给山匪的银袋子。
李春燕咳血那日正是霜降,太医说是当年月子没坐好落下的病根。我掀了药案骂他们是废物,她攥着我袖口说想吃荔枝膏。尚食局连夜熬糖浆,满宫都是甜腻味儿。我搂着她喂药,她突然笑出声:\"那年你翻墙摔进洗衣盆,额头肿得跟寿桃似的。\"我摸着她瘦脱相的脸,才发现凤钗在她鬓角直打晃。
腊月里禁军闹饷,连重遇带着人在玄武门擂鼓。我让薛文杰开内库,他抖着账本说泉州港的银子都铸了佛像。我抄起砚台砸他,血从他额角流到蟒袍补子上,红得刺眼。那夜我亲自去军营发饷银,有个小兵伸手接钱时,掌心纹路跟我杀谏议大夫那天一模一样。
上元节宫宴,李春燕硬撑着出来看灯。她裹着狐裘坐辇轿里,手里还攥着褪色的荷包。烟花炸响时她突然攥紧我手腕:\"宝儿,收手吧。\"这话跟当年我娘说的一模一样。我哄她说等开春去鼓山行宫养病,转头让薛文杰把连重遇的家小\"请\"进宫里。
二月二龙抬头,李春燕咽气时我正在审问连重遇的小儿子。那孩子才六岁,尿湿了裤子还背《千字文》。我冲进凤藻宫时碰翻了药吊子,苦汁子泼在团龙纹地毯上。她身子已经凉了,枕下压着没做完的虎头鞋,线头里缠着根我的头发。
发丧那日我砍了十二个太医,血把护城河都染红了。薛文杰劝我保重龙体,我甩了他一耳光:\"当年那砒霜要是够量,老子早他妈不用受这活罪!\"他跪在地上笑,金砖映得他后槽牙泛青。那夜我抱着李春燕的妆奁睡在灵堂,发现她藏了把我当年送的金错刀,刀鞘里塞着张黄纸,画着歪歪扭扭的并蒂莲。
清明扫墓遇上暴雨,我在皇陵前摔了祭酒。薛文杰撑伞的手直哆嗦,我瞧见他朝服下摆露着软甲边。回宫路上有刺客放冷箭,箭镞擦着我耳根子过去,钉在轿厢上嗡嗡响。连重遇扑过来护驾时,我闻见他身上有薛文杰惯用的苏合香。
五月初三夜,我在神武殿炼丹。小道士说要用七岁童男的心头血,外头禁军挨家搜人。薛文杰拎着食盒进来,掀盖是碗冰糖燕窝。\"陛下尝尝,比当年李娘娘熬的如何?\"我舀了半勺突然手抖,瓷勺摔在地上碎成八瓣——这老狗终于要动手了。
子时三刻火光冲天,连重遇的兵甲撞开宫门。我光脚往密道跑,玉玺带翻了丹炉,火舌窜上帷帐。薛文杰举着火把堵在出口,笑得像当年在醉仙楼画地图时一样。\"陛下可知,当年先帝参汤里的砒霜,是臣给林御医的?\"我攥着李春燕的金错刀扑过去,他胸口喷出来的血居然是黑的。
我逃到梧桐山时只剩件单衣,脚底板扎满碎石。晨雾里看见个猎户茅屋,灶台上堆着咬剩的甘蔗头。那家妇人端来杂粮粥,我捧着豁口碗直哆嗦。突然听见门外马蹄声如雷,连重遇的刀尖挑开草帘时,我正把最后一口粥渣舔进嘴里。
他们把我捆在闽江边的礁石上,涨潮时咸水漫过鼻孔。连重遇说朱文进要做新皇,我朝他脸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。江水灌进耳朵时,我听见薛文杰在笑,听见我爹咳嗽,听见李春燕说荷包要绣并蒂莲。最后那口水呛进肺里,倒比当年洒在靴面上的祭酒暖和些。